十年_3000字
夜深,月半悄然隱去,萬籟俱寂。徒留天際一顆璀璨的星,在這恍若虛無的黑暗,它向星河昭示它獨特的存在。光芒黯淡了周遭燈火,唯有小城的一扇窗依舊明亮。
慘白色的手術燈下,婦人因疼痛而扭曲的憔悴面容毫無血色,細密汗珠浸濕衣衫,凌亂的發絲也早已濕潤。微微閉合的雙眼不離地注視著隆起的小腹,雙手緊緊地攥著床單一角,用力過大至于指尖泛白。刺眼的鮮紅血液如盛開的薔薇,驚擾了天邊的星,它的光愈漸散去。
快!快!匆忙的腳步聲突兀響起,醫生步履匆匆地走近手術臺,焦急地查看婦人的情況,撩起衣袂,如注血液洶涌淌出,他不禁皺起眉頭,這種情況,實在是不容樂觀,這……
醫生,醫生,求求你,一定要保住我的,我的孩子……婦人艱難地睜開眼,懇求的目光讓他如何應答。神色嚴肅地接過護士遞來的手術刀,準備麻醉,手術開始。
深夜幽靜,似乎在為逝去的人兒吊唁。急救室里空氣仿佛凝固,心跳的聲音都如此清晰。婦人安然地閉上雙眼,嘴角保持著美麗的弧度,痛楚襲來時,她依然微笑,她是否在以這種方式告訴她的孩子,要堅強。
是個女孩兒。
許久的沉寂被打破,嬰兒刺耳的哭聲回蕩在房間里,新的生命總是有不可估量的力量。護士欣喜地為她裹上棉毯,悉心地呵護這個柔弱易碎的生命。而醫生只是默默看著,隨后低下頭,哽咽著把白色布單蓋在婦人身上,欣慰的微笑也隨之被掩蓋。
孩子,要代替你的母親,好好活著。
星隕落,終了誰的夢境。似乎流星忽閃即逝的一剎那,十載歲月就匆匆而過,
陽光和煦,微風攜來一陣芳馥,斑駁的稀疏潛影飄忽游離,路邊叢花爭相粲然微笑,頗有喧賓奪主之范,出于這大好時節的眷顧,行色匆匆的路人眼中也有了欣喜的神色。
可是,熙熙攘攘的人流里,卻交錯著淡淡的哀傷。身著藍色格子裙的女孩兒,緊緊拽著父親的衣角,她看起來不過十歲左右,可眼底的憂愁卻若波瀾洶涌。眼角用細鉆凝成的淚珠讓人心疼,臉頰上明顯的巴掌印灼灼入人心。路人用異樣的眼光質問他,可他終究只是自顧自地走著,一言不發。
爸爸……,顫抖的聲音響起,他強顏歡笑抱起女兒,用那粗糙的手撫摸女兒的臉頰,拂去晶瑩的淚花。
爸爸,對不起,我以后再也不會,再也不會吵鬧著找媽媽了。
他的眼里寫滿慈愛與愧疚,他有很多話想對女兒說,可是造化弄人,命運剝奪了他的嗓音,而他只能獨自承受這一切。時間是否在翻倍地過,不知不覺,妻子已離開了十年,她給他留下的孩子,不是千萬,是唯一啊。
陳妮可,你一定要像你媽媽那樣堅強。
日出日落,十個冬去春歸總在不經意間輾轉。
她之所以執拗抑或執著,寧折不屈,是因為不甘落敗的火焰在心中燃燒,迸射出火花,使得她的青春光芒萬丈。父親無法開口講話,所以他把心里的想法寫在紙上,潛移默化,她也愛上了寫作。一字一句,把未來描摹得透徹動人,她在奮斗的年華,為此努力著。不負眾望考上理想的大學,二十歲的陳妮可落落大方,比同齡人更有思想和主見。她頑固地拋開別人為她鋪好的輝煌道路,毅然決然地選擇腳踏實地。然而,在這條注定不平坦的道路上,她被無數次地嘲笑、諷刺,甚至鄙夷、謾罵,她選擇默然接受。于是乎,在旁人眼中,她成為一個匪夷所思的瘋子。
她苦笑,既然是自己選擇的道路,又何必在乎那么多。
于是,她愈加努力。
夜晚中的橘色燈光恰似她生生不息躍動的心臟,她努力讓自己被光芒籠罩,閃爍的霓虹彰顯出她的迷人,聚光燈下,二十歲的陳妮可盛氣凌人。
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,父親早已準備好了飯菜,全都合著她的口味。坐在一旁微笑著看著她,他并不上前為她夾菜,因為他覺得那樣很生疏。
別這樣看著我,看什么看啊,還讓不讓人吃飯了,你煩不煩啊!
盤子掉落,碎裂了他的心。他依舊微笑,俯身一片一片撿起碎片,最后,透明的玻璃被淋染成紅。
陳妮可靜靜地看著父親的背影,不知為何,現在父親的任何舉動都讓她極端厭惡,所以每一次簽售會,她都沒有告訴父親,因為倔強的她不想讓別人知道,絢麗光環下,無法提及的往日。
看著父親的手被割破,她并不是無動于衷的,可站起身,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。哦,原來很久沒和父親說過話了。她默默地走進臥室,默默地拿起筆,默默地思考她不曾思考過的事。
時光如戲恍如夢,我二十歲,媽媽離開了二十年。我知道爸爸不容易,可是誰又能理解我的苦衷,我能向誰傾訴呢?只有文字。起初,我不被看好處處碰壁,近乎絕望的我想過放棄,但我不能啊,媽媽,我要像您一樣堅強。所以,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,一味討好與迎合,只為自己站得更高。我已將厭倦了這樣的生活,那個單純天真的陳妮可,是否已經不再。
停住筆,她悄悄地打開臥室門,透過縫隙,看見父親正擦拭著母親的遺照,母親很美,和父親一樣,喜歡微笑。她自嘲地笑了,從什么時候開始,她也覓入這無情社會冰冷的漩渦,開始習慣燈紅酒綠的浮華生活,為生存學會阿諛奉承,冷眼對愛自己的人,卻把笑容和關心,給了陌生的別人。
對不起。雖然太遲。
文字伴她走過華美十年,她所經歷的都以細碎的剪影記錄下來,將來的某一天,再回首,她會不會幸福地落淚。
陽光照進華美的落地窗,屋子里一方明朗。梳妝鏡前,一位儀態嫻雅的婦人打理著長發,只是那如瀑秀發中扎眼的銀絲,讓人不由得呼吸一緊。而她似乎并不在意,嫻熟地把白發拔去,右手不住地摸著自己依舊水潤的臉龐。目光淡然地看向緊鎖的柜子,鎖住的秘密像心結一樣纏繞。喃喃,陳妮可,歲月待你真的不薄。
早產,準備麻醉,手術開始。
這是她的第二個孩子,她希望是個女孩。
雖然已經歷過這難耐的痛苦,鉆心疼痛讓她幾度暈厥,銘心刻骨是她一輩子忘不了的。但這一次卻更加難以忍受,媽媽,媽媽,眉心緊皺,她像個無助的孩子呼喊著媽媽。終于,在藥力作用下,她緩緩睡去。
快,止血。
助手不停地幫醫生擦拭額上的汗珠,醫生看著手術臺上奄奄一息的人,有些錯愕,怎么會這樣。
急救室外,她的父親心急如焚,來回不安地踱著步子。本應陪在她身邊的丈夫帶著兒子去了國外,新婚時信誓旦旦的諾言原來并不真實。他甚至在暗自后悔把女兒嫁給他。
請問您是陳女士的父親嗎?
醫生環顧左右,見沒有其他人,便試探性地詢問眼前全身泥漬的老人。
他不住地點頭,目光焦急地向急救室探去,黝黑的手緊緊握住醫生的雙手,他盡力想說著什么,可是始終發不出一個音節。
您不要著急,我先給您說明情況。醫生抽出雙手,拿出一張檢驗單。
陳女士的肺部異常,肺循環已不能正常進行,需要進行肺移植手術,您是他父親,如果您愿意的話,就……
醫生話音未落,他便跪在地上,蒼老的容顏里數不盡的滄桑。此時的他,只有用這種方式告訴醫生,就算傾其一切,也要救女兒。
您先不要激動,醫生扶起老人,良久,開口道:哪怕您是她父親,匹配也不一定成功,所以您先去化驗。并且……,醫生欲言又止,并且,如果先進行移植手術,那孩子,恐怕有危險。
他無力地癱坐在地上,這樣的選擇太殘忍。可他只有片刻猶豫,隨即站起身,在肺移植手術單上,鄭重地簽上名字。
已是十年了,像是下定了決心,陳妮可拿出一把銹跡斑斑的鑰匙,打開十年前緊鎖的柜子,佯裝從容地取出里面裝著的,幾張已泛黃的紙頁。
輕輕拂去紙上的灰塵,釋然的笑容在憔悴的面容上蕩漾,十年,又是十年了,她從未這樣笑過。
醫院診斷書,肺癌晚期赫然映入眼簾,是父親把她從死亡邊緣拉回,她早已理解父親當時的抉擇。
她的手開始顫抖,淚水滴落在紙上發出清脆的聲音,這些年的委屈全被宣泄出來,她哭得不能自已。離婚協議書,字跡被眼淚模糊幾許。
晨光溫柔地摟住她,她執筆:
以前我荒謬地認為,上天待我不公,我沒有母親,沒有一個完整的家。四個十年已經過去,我埋怨過,憎恨過,我無數次地以污言穢語咒罵這不公道的世界。可是命運卻對我溫柔以待,它給予我寫作的勇氣,拿起筆的時候,我找回了真正的自己。我被愛情背叛,曾經的我向往如夢似幻的愛情,可許諾太多到頭來只是空虛一場。我現在微笑承受了這一切。我總是寫著別人的故事,看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我筆下流失,繼而擦著自己的眼淚。我知道這就是人生,杜撰太多自己也入了戲,還甘愿沉醉其中不愿蘇醒。歲月是公平的,雖然我不知道我還剩多少個十年,但我會用余下的時光,寫著我和他之間的故事。因為他不是千萬,是唯一。
醫院悠長的走廊里,她推著輪椅,時不時走上前對輪椅上的老人微微一笑,老人神態安詳,也對她微笑著,畫面短暫卻牽動人心。他們之間雖然沒有語言的溝通,卻好像早已讀懂對方眼神里的言語,彼此微笑便以足矣。
爸,我帶您去花園逛逛吧。
漸漸遠去的背影消失在拐角,她只希望一直這樣陪著父親,只為父親看自己寫的書時,欣慰的目光。
她很慶幸,如今父親還在,養育之恩無以報答,只有盡最大努力陪在父親身邊,彌補曾經犯下的過錯。
歲月催人老,數個十年悄然流走。指腹在照片間摩挲,照片里的他意氣風發,她乖巧可人,而如花美眷也難敵似水流年,如今她已是佝僂的七旬老人,無兒無女。生活很是艱難。幾番路途輾轉后,她來到父親的墳墓前,把拐杖置于一旁,含著熱淚叫了聲,爸。
爸,您的恩情,女兒來世再報。
十年不曾間歇,它永遠向前奔去,風景再美,亦不駐足。
歲月氤氳著時光,駝鈴搖碎了記憶,無數個十年過去,沒有人知道那兩座墳墓里的故事,因為每個人的人生,都荊棘遍布,命運擅長于玩笑,所以再悲慘的結局都只是匆匆一瞬,在心頭徘徊后,片刻即散。
既然沒有能力停住時間,就用僅剩的十年,珍惜眼前人。高一:向雨昕